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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故友,往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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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文才冠天下”一語,並非趙子川恭維之詞。

這中年儒生姓陸名宜字適之,少年成名,八歲能詩,十歲能文,十三歲拜在當世大儒,士林領袖費慎獨門下,十五歲時已文名滿天下,與青陽世家的武道天才青陽炎並稱帝都文武雙璧。

陸宜文采斐然,淡泊名利,興武、至元兩朝都曾詔其入仕,均辭而不應,因此名聲更盛。

陳平安聞聽陸宜之名,又驚又喜,一揖到地,連聲告罪:“不知是陸先生大駕,禮數不周,請陸先生海涵。”

陸宜急忙伸手相攙:“不敢,陳東家言重了。”

陳平安喜道:“陸先生光臨小店,榮幸之至,小人鬥膽請陸先生賜下墨寶,不知陸先生可否賞臉?”

陸宜微笑道:“陳東家若不嫌陋字不入法家之眼,小可自當從命。”

陳平安大喜:“陸先生說的哪裏話,誰不知整個帝都有三大書家一字千金,求之不易,第一是費老聖人,第二是申侯爺,第三便是陸先生您,小店有了先生的題字,小人的知味齋就能叫板三大名樓了!”

趙子川哂笑道:“你這奸商賺錢眼裏去了麽?快去整治些酒菜,可要親自下廚,莫要敷衍我等。”

陳平安忙道:“對對對,小人一定使出全身本事,這頓飯小人請了,幾位貴人稍等片刻。”說完告辭走了。

趙子川道:“這位陳東家是不才的同鄉,為人又誠實寬厚,因此不才常來捧場,還望陸先生莫嫌粗陋。”

陸宜客氣了幾句,兩人一前一後走進精舍。

室內陳設雅致,香薰內燃著檀香,當中一張圓桌,擺著幾碟幹鮮果品。桌邊站著一人,身著月白色長袍,面色微黑,上唇留著一抹短髭,眉宇間頗有風霜之色。

白袍人見陸宜二人進來,迎上去上抓住陸宜的雙肩,道:“適之,一別十幾年,想煞小弟了。”

陸宜毫不吃驚,微笑道:“不違兄別來無恙?”

白袍人神色一黯,苦笑道:“只是活著而已。”

陸宜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:“若不是見到這塊玉佩,適之斷不敢信不違兄還在人世。”

白袍人搖搖頭:“小弟這些年如喪家之犬,生不如死啊。”

趙子川道:“二位久別重逢,且入座再敘。”

這白袍人名叫蔡不違,與陸宜自幼相識,有是同窗好友。二十年前蔡家突遭大變,蔡不違生死不明,陸宜本以為他已身遭不測,沒想到今日竟在這裏重逢。

趙子川道:“先生潔身自愛,向來不受外人邀約,若不是有不違賢弟的信物,在下一個小小的吏部郎中可萬萬請不動動陸先生大駕。”

陸宜道:“慚愧之至,趙大人勿怪。”

蔡不違笑道:“這玉佩本就是適之兄贈與小弟的,適之兄一見便知,外人卻不省的。”

說了幾句閑話,陳平安領著侍者親自奉上酒菜。菜式普通,無非是魚肉時蔬,但色澤鮮亮,香氣撲鼻,令人食指大動。

趙子川讚道:“平安的手藝愈發精進了,三大名樓我無緣得見,想來也不過如此。”

陸宜也道:“平中出奇,堪稱絕技,陳東家廚藝果然不凡。”

陳平安面顯得意之色:“有您這句話小人就知足了,三位老爺請慢用,有事盡管吩咐。”說完領著侍者退下了。

美味當前,蔡不違卻神情恍惚,眉宇間愁雲密布。

陸宜道:“不違兄以身犯險貿然進京,未免有些托大。”

蔡不違仰頭喝幹一杯酒,苦笑道:“無妨,蔡不違早就死了,現在我姓趙名瑞,不過是個旅居帝都的絲茶商人而已。”

趙子川道:“當年不違一家遭人構陷,卷入六世家謀反一案,受此天大冤屈,也不知何時才能昭雪。”

蔡不違嘆了口氣:“十六年了,唉!若不是子川冒奇收留小弟,恐怕小弟早已拋屍荒野,這天大的恩情蔡不違一生都難以報答。”

趙子川放下筷子,眉頭一皺道:“不違說的哪裏話,蔡家蒙受偌大冤屈,我趙子川怎能坐視,此事不違切勿再提。”

對於趙子川,陸宜也有所耳聞,此人出身布衣,至元三年中的進士,在地方上時官聲不錯,為人世故圓滑,長袖善舞,雖非能吏,也算恪盡職守。

至於為報恩收留蔡不違雲雲,卻不能盡信。朝廷的官員十之八九都跟世家大族有千絲萬縷的關系,趙子川多半是蔡不違家族暗中扶植的一方官員。不過此人在蔡家覆亡之極能冒險襄助,知恩圖報,頗有仁義之風,比那些趨利避害,落井下石之輩強了不知多少。

六族謀反一案在朝中向來是一大禁忌,十幾年來從沒人敢提及此案,尤其在帝都,連百姓對此也不敢多做議論。也不知趙子川有何依仗,居然有為蔡家翻案之意。不管如何,趙子川為了蔡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,這份膽氣著實令人佩服。

陸宜沈吟道:“現在想來,那案子確有蹊蹺,牽扯之廣,手段之利,大玄歷代未有,朝野這麽多年對此噤口不言,若想查清原委,非但阻礙重重或有性命之險,趙大人和不違兄不可不察。”

蔡不違道:“蔡氏全族蒙難,若不能昭雪沈冤,我蔡不違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,如何對得起枉死的數百族人?不違孤魂野鬼,茍活世上又有何趣味?!”

趙子川將面前酒杯一推,道:“當年姜、蔡、秦、遲、魯、楚六家死了幾千口人,卷入官員數百名,整件案子牽連了上萬人,正如陸先生方才所言,堪稱大玄開國以來第一案。”

“陸先生,這案子裏的古怪你知道,不違知道,我也知道,朝中的王侯大臣都知道,卻沒有一個人敢說,甚至連想都不敢想,上上下下都當做沒發生過一般,天理何在?公道何在?!”

說到這裏趙子川臉色微紅,不知是飲了酒還是別的緣故。

陸宜緩緩道:“朝廷一貫粉飾太平,士林又多阿諛之輩,只知歌功頌德,這種事無關功名富貴,無人敢提也無人願提。”

趙子川微微一笑道:“表面上看的確如此。陸先生不在朝堂,不知其中之微妙,以在下之見,只是時機未到而已。”

陸宜暗道:“這趙子川看來確有依仗,否則單憑他一個小小的吏部侍郎怎敢插手這種禁忌之事?”

蔡不違突然道:“適之兄可知姜家小姐的下落?”

陸宜心微微顫了一下,淡淡道:“姜家勢力不容小覷,再則無憂武道精深,謹言聰明機變,想來應當無礙吧。”

蔡不違搖搖頭,嘆了口氣:“事發突然,姜家在帝都、玉陵兩地都受到重創,幾年前小弟逃往南方時偶遇姜半亭兄,才知道姜小姐已罹難多年了。”

聞聽此言陸宜臉色微變,心突突直跳:她死了!她真的死了!那個英姿勝須眉,巧笑嫣然的姜無憂居然香消玉殞,從此隔世為人,再不得相見......

蔡不違所說的姜氏小姐姜無憂與陸宜相交至厚,姜家卷入謀反案後便杳無音訊,二十年來陸宜一直暗中查探,毫無所獲。今日第一次聽到她的消息,竟是噩耗。

其實陸宜心中早有兩人遇難的準備,可消息一旦確實,依然心神激蕩,手竟然有些顫抖,甘冽的美酒也變得又酸又澀,難以下咽。

“可惜我文不成,武不就,如海的冤屈無法昭雪,可恨啊可恨!”蔡不違憤懣的說道。

趙子川道:“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,萬萬不可操之過急。”

陸宜沈默了片刻,心緒漸漸平覆下來,緩緩道:“不違兄和趙大人想必已調查多年,可有頭緒?”

蔡不違看了看窗外,手指蘸酒,在桌上寫了幾個字,隨即抹掉。

陸宜不動聲色,問道:“有何證據?”

蔡不違並沒有回答,卻道:“前幾日跟人閑話,說起帝都軼事,都道站在西市摘星樓東望,多見‘宅新樹小畫不老’之家。”

趙子川微微一笑:“是極,如今東城多為爆發戶或新晉官員,個個都學著擺起世家的派頭來,穿金戴銀,豪闊奢侈,遠遠的便聞到一股銅臭味,渾沒有半分世家風範,畫虎不成反類犬,為人所笑。”

陸宜道:“朝廷這些年新晉不少官員,趙大人似乎也在其列吧?”

趙子川連連擺手:“在下可不敢和那些朝廷大員相比,我家院子也種不下幾棵樹,小的緊。”

蔡不違道:“適之,你道朝廷此舉何意?”陸宜也不答話,聽他繼續說下去。

“大玄天下雖然姓姬,多年來朝政其實由世家門閥把持,這些世家門閥根深葉茂,即使英明神武如姬鼎,也難以撼動。”蔡不違直呼興武帝之名,言語中頗有譏諷之意,甚是不敬。

興武帝殯天不過十餘年,這些也並非隱秘之事,當時上下官員多為大族扶持,興武帝頗為不滿,晚年變法革新,廢相設閣,只存中樞,意在削弱門閥勢力,為姬家的江山消除一大隱患。

世家門閥底蘊深厚,有的甚至從大周朝時就存在,自然不會坐以待斃,暗地聯合起來,一時間官員陽奉陰違,政令不出帝都。

興武帝震怒,誅殺了不少官員,可換上來大多還是門閥扶持的人,當時就連軍中大佬和門閥也是糾纏不清,令興武帝很是忌憚,只得作罷。

雖然變法半途而廢,但經此一戰,幾大世家也是大傷元氣。

過了沒幾年,突然爆發了六族謀反案,一夜之間帝都四大世家十二大族被滅了幾近半數,從此門閥大族愈發的收斂了,到了本朝勢力已遠不如從前。

“適之兄請想,這個案子獲益最大的是誰?”蔡不違道。

這番推測全在陸宜意料之中,坊間多有類似傳言,並無新意。皺了皺眉頭說道:“這番推測倒也不無道理,可既然是興武皇帝一手謀劃,不違為何以為是他們所為?”

蔡不違道:“適之兄,當年能影響朝政的大族不過是那幾家,包括姜、蔡在內的六家只是富貴而非權貴,滅了六族除了能收刮些錢財外對姬鼎沒有更多的好處,而對於其他人卻不一樣了……”

陸宜淡淡道:“不違兄萬不可妄自猜度。”

趙子川察言觀色,插口道:“今日二位故友相逢,就別再提這煩心事了,不如多飲幾杯,共謀一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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